身為一個在香港長大的「第三文化孩子」,我憧憬過踏足父親的故鄉並找到自己的歸屬感。
家父在威爾斯長大,但如今已無家人在當地生活。我童年時每逢放假,總是圍著母親的菲律賓裔家人打轉。她有八個兄弟姊妹,分散在美國、菲律賓及其他國家。
跟數百萬同路人一樣,我也是個身份遊牧民族︰對菲律賓或香港來說過於西方,卻又跟威爾斯脫節。我年輕時花了很長時間努力抽離部分自我,嘗試融入某一邊,渴望有個與自己雙向歸屬的地方。
Credit: Stephen Metcalfe/Getty Images
16歲那年,家父攜同家母、弟弟和我回到家鄉紐波特,這座工業重鎮看起來跟我幻想中的田園樂土沾不上邊。他找了個風景如畫的地點拍了張全家福,然後載我們回到威爾斯邊境的加油站,我們在那裡買了些紀念品和一張威爾斯國族汽車貼紙。旅程就這樣一下子結束,而我除了成為一朵吹氣水仙花的新主人外,似乎甚麼也沒變。
十多年後,我與丈夫回到威爾斯,一償未了心願,不僅想了解父親的出生地,也想為自己尋根。
Credit: Megan C. Hill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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隨著我們駛向父親在紐波特的童年故居,鄉間小路很快被鋪平的道路和高速公路取代。房子現已空置,外面掛著「待售」招牌。我們把車停泊在斜得離譜的路上(父親還打趣道︰「先在前面試試平行泊車,再在雪地裡試一次。」),隨手拍了幾張照片留念。
傳訊息給我爸之前,這幢房子對我而言不過是現實存在的建築物。但現在,我完全想像到他打完欖球賽偷偷溜回家的模樣,還有他那輛泊 在路邊的Morris Minor。
在此之前,我對父親的人生一知半解。但站在其兒時故居外,與遠在香港的他互傳訊息,我覺得自己終於能一窺他的童年點滴。生活碎片漸漸拼湊成形,而我所感受到的連結,與其說是對威爾斯這片土地,倒不如說是對父親本人。
Credit: Megan C. Hill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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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那一刻開始,照片和訊息如雪片般飛來,這對不愛傳簡訊的家父來說絕非尋常。
我與丈夫造訪了父親大學時期生活的阿伯里斯特威斯。他21歲生日那天的「厲害事蹟」至今為人津津樂道(轉述自當年扶他醉步踉蹌回家的友人),還有他在泳池上獨木舟課時翻船的糗事。但他從未跟我說過, 這個小鎮竟是如此美麗:一整排粉色房屋俯瞰著平靜的海灣。
我清單上的第一個地標是Gwent Crematorium,祖母的骨灰撒在這座紀念花園,但未有豎立墓碑。我與祖母素未謀面,但她獨力將父親撫養成人,而且這些年來不斷有人說我的長相像她,也跟父親相似。
多年前那趟初訪,我和弟弟被吩咐留在車內,父母則前去致祭,然後全家默默踏上回英格蘭的歸途。而這一次,我打定主意要下車尋找祖母。
花園裡繁花盛放,綠草如茵,恰如我小時候想像的威爾斯。兩棵樹標誌著我的祖母和曾祖父長眠之地。碰巧附近一場葬禮開始,我想到當年要獨自安葬自己母親的父親。
對我父親、對他曾經深愛的故人、對他捨棄的故土,我感到的那份悲痛是如此真切。佇立在幽靜的花園中,我想像著父親的種種,終於明白為何他當年遠走他方,再沒回頭。
我把那幾棵樹的照片傳給父親,但他沒有回覆。儘管我們這趟旅程分享了許多點滴,但有些事,終究不必宣之於口。
Credit: Megan C. Hill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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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從此愛上威爾斯。我們駛到海邊,停在俯瞰滕比海灘的山丘上,吃著用黃色盒盛載的炸魚薯條。我們在疾風吹拂的德魯伊斯通石灘上朝新娘灣打水漂,也小心跨過潮池中長滿觸手的生物。
回到香港的家,我將從阿伯里斯特威斯帶回來的烈酒杯送給爸爸,杯上印有飾以威爾斯紅龍圖案的比堅尼上裝。父親當場大笑,再次講起他21歲生日那場鬧劇。親臨其境過後,如今聽來感受截然不同。我不覺得自己更似一個威爾斯人,但我獲得更深刻的體會:那就是與父親建立更深層次的連結。
當天稍後,我給媽媽看了在紀念花園拍攝的照片,相中我站在祖母安息的大樹旁,右側有團詭異的光暈。她語帶促狹︰「看來嫲嫲在你這趟旅程一直陪伴在側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