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:「你從哪裡來?」不過對我來說,這得要費一番唇舌才能說清楚。
「香港。」
「你不像土生土長的香港人。你其實是哪裡人?」
「我有一半英國血統,一半華人血統,在香港出生,中學時到英國求學。我現在定居香港,以前亦曾在英國生活和工作。沒錯,我會說中文,亦以香港人自居。不過,我沒見過英女王,也沒見過習近平。」
這種地域身份危機有個名稱,叫「第三文化孩子」,而置身這種處境的人,不止我一個。
「第三文化孩子」(英文簡稱TCK)的正式定義如下:一個人在成長期間,有大部分時間在父母本屬的文化土壤以外生活。他們並不屬於父母出身的文化背景,又不純粹認同居住地的文化;他們糅合兩種文化背景,發展出第三種文化,形成獨特的身份。
這個詞語由同為人類學家的John和Ruth Hill Useem夫婦於1950年代創造出來,原本用來形容旅居印度的美國僑民的子女。這是個非常概括的詞語,可以用來形容駐外美軍、傳教士、外交官或商人的子女,甚至香港獨有的跨文化兒童都適用。而世上最著名的TCK,也許非奧巴馬莫屬,他的父親來自肯亞,母親是美國人,童年則在印尼和夏威夷度過。
不過,一個定義、一種分類甚至一位總統,並不足以代表我們這一類人,因為我們其實是一股潮流。2016年聯合國發表一份全球人口研究報告,顯示國際移民(即是離開出生地往另一個國家居住的人)的數目達到2.44億,較2000年急增四成一。這個研究同時顯示,國際移民的增長速度,較全球人口增長更快,成為人類史上遷徙最頻繁、最急促的年代。
研究TCK現象的專著《Third Culture Kids: Growing Up Among Worlds》其中一位作者Ruth Van Reken表示:「這種現象幾乎已成為新的常態。」Van Reken本身也是一名TCK,她於尼日利亞和美國長大,自1984年開始研究TCK的現象,並與他們共事。「我第一次出席會議時,社會學家Ted Ward博士表示TCK是『未來公民的原型』。現在,我們離此不遠矣。」
這2.44億國際移民中到底有多少人是TCK?這很難說,因為數字包括了僑民、難民和移民。但Van Reken指出,當中的界線已變得比以往模糊:「現今的世界,移民不停遷徙,由於他們有更多機會,因此較昔日移民更容易發展出第三種文化。」所以我們可以說,TCK在人們遷徙的一刻就已經誕生。
Credit: Mike Pickles
要界定何謂典型的TCK並不容易,不過我們也有不少共通點。人們大多認為TCK在社交上有較強的適應力,在思考上不易受成規局限,並且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同一件事。如果你想在新環境中如魚得水,這些技能都是十分重要的。研究顯示我們大多數擁有高學歷,事業成功,在任何環境都能揮灑自如。
我們亦大多家境富裕,畢竟到海外升學或入讀國際學校,學費並不便宜。我們通常能流利地講至少兩種語言(雖然我的廣東話只是馬馬虎虎,而且普通話更糟糕)。我們通常有種不易辨別的口音,我自己的腔調就視乎說話的對象而改變,有時是一口英國上流社會的腔調;有時是大西洋地區拖得長長的腔調;也可以像道地香港人般在字詞或句子的末端加個「啦」字。TCK經常為求學、工作和玩樂而踏上旅途,單是今年上半年,我就曾在五個月內到過五個國家,下半年還會到另外四個國家去。由於親屬散居世界各地,計劃假期的行程總令我們頭痛不已。
旅行在每個TCK的心中佔有重要地位,我們有不少在學懂走路以前就已經搭過飛機了。長大後,我們依然馬不停蹄,因為我們將自己視為一種到處探索的生物,並非安於落地生根的族群。如果可以到遠方漫遊,TCK絕不會甘於呆在家裡。我雖然視香港為家,但我總愛說成這是「目前擇居」的地方。在我們的眼中,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。
TCK與互聯網可說是天生一對。這些終日搭飛機到處去的世界公民完全是為了Instagram而生的,因為這個社交媒體令異國風情得以表彰。試想像一下,在Instagram上的個人簡介欄上列著「香港/倫敦,世界公民|環球創意工作者」這樣的一行字,字裡行間不但流露自豪,還有點自鳴得意。
TCK在紐約、倫敦、香港等大城市最感自在,因為在這裡總會遇到擁有相同經歷的同類。我們很難接受性質單一的事物,因為這些東西令我們感到像在向後倒退,我們不想倒退回那個我們已經遠離的世界。TCK彼此分享共通的經驗,而非人云亦云的流行文化背景。我們回憶相似的旅行和成長體驗,與人交往的經歷,而且經常身在此地之際,往往卻極度渴望一嚐彼方的道地食物。我在倫敦時,老是想吃雲吞麵;回到香港後,卻又不惜代價都想弄到一塊正宗車打芝士。
Ruth Van Reken說:「無論文化背景多麼南轅北轍,TCK都擁有一種共通的情懷,而這種情懷是超越文化差異的。來聽我演講的人國籍大不相同,因此有些東西在表達時總會受到文化的局限而無法準確溝通;可是當你談到內心的情感,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感受,或是向心愛的城市道別等經驗,那些都是能引起人類共鳴的感受,不受傳統將人分別歸類的方式所限 。」
Credit: Mike Pickles
每個第三文化孩子的內心總會有以下幾個問題:「『我』是由什麼來界定的?我屬於哪個地方?我的根在哪裡?我真的擁有一個家鄉嗎?」
這些問題從沒有困擾我,我一直認為這些不過是自傷自憐的廢話。可是跟其他TCK談論得多了,我發覺這些的確是他們的切身問題。畢竟,地球上每一個人都會尋找身份認同,而TCK在這方面比一般人要來得困惑。
事實上,也有TCK將纏繞他們的失落、愁緒和孤寂紀錄下來。Van Reken解釋道:「離開尼日利亞時,我的世界就此整個失去了。」她表示要過了好多年之後,她才明白這就是失落的感覺。飄泊的童年有時令TCK難以跟其他人建立深厚的關係。Van Reken繼續說:「TCK可以相識滿天下,但對於更親密的關係卻往往裹足不前。」既然認識的人早已(或終有一天)各散東西,又何必與人交心呢?
以TCK的標準來說,我在香港成長、英國旅居,再回香港生活的經歷,算是相當簡單了。我那英中混血兒的身份,在香港不見得有何特別,走在街上,擁有泰國/緬甸/印度或瑞典/日本/蘇格蘭血統的混血兒大不乏人。我的成長牽涉兩個國家,我要裝成什麼人呢?
Cathy Adams搞了個TCK派對,與TCK比較世界觀
我是個只有單一文化背景的孩子,所有親戚就住在附近,距離我成長的地方不到兩小時車程。我要待到15歲才首次搭飛機,我與好友自小一起長大。這種背景令人覺得我一定是個未見過世面的鄉下妹,或是一隻在井底洋洋自得的青蛙。
後來,我隨印度裔的英國丈夫移居香港,這裡令我更覺得自己是一個英國人。
與其抱怨自己缺乏第三文化的滋養,我決定為香港的TCK舉行一個派對(特此鳴謝位於卑利街的酒吧Edition Bar,那裡逢星期一雞翼只售5港元,配韓國燒酎風味一流,不能錯過)。
他們十分熱愛這個洋溢異國情調的TCK身份,有一位甚至建立了一個關於第三文化的生活潮流網站Third Culture,討論相關的議題。
不過,求學的時候TCK就只想融入同學圈子。即使到現在,他們都說不想跟家人分開,一位更說身為TCK,最慘的就是要向別人解釋做TCK的滋味如何。他們都極具同理心,不過這並非只限於TCK,仍想念埃塞克斯郡酒吧和醋鹽薯片的我也懂替人設想。
最後,多謝Edition酒吧上佳的氈酒雞尾酒,TCK先生(tcthirdculture.com)Harry Oram稱我為榮譽TCK,我會把這份榮譽帶回家鄉。
Credit: Mike Pickles
對很多人來說,我的樣貌跟我的口音或成長背景同樣令他們感到困惑。作為歐亞混血兒,我的臉孔讓人無法辨別我的種族。在東南亞,人們用泰語、越南話、菲律賓語、印尼語等當地語言來跟我打招呼,可是這些語言我一種也不會說。與此同時,英國的人則認為我是華人。至於在香港,長著我這副臉孔的人在說廣東話,總是令周圍的人大感驚奇。在中國內地,人們看我一眼就斷定我是新疆來的,因為那裡的人多少都帶點外國血統。被當作自己人看待,感覺真好。
能夠在香港長大,我自覺非常幸運。這是一個身分多元的都會,除富有英國殖民地遺留的色彩,亦有20世紀40、50年代南遷的中國移民,以及回歸後香港人的獨特群體。一直以來,這個都巿都放開懷抱,迎接來自世界各地的商旅、移民和外來人,是個不折不扣的第三文化城巿。
而且這座城市讓我相信,TCK的力量並非源於飄泊或無根。我們可以選擇以任何地方為家;我們可以自行建構自己的身份而毋需接受別人強加於我們的身份。至於我,我選擇了香港。
我唯一想改變的,就是「第三文化孩子」這個名稱。我總覺得這個詞語不夠貼切,可惜還未有人想出個更好的來代替。「孩子」這個說法尤其不妥當,把我們統統當作淺薄而只會周遊列國玩樂的千禧世代,也就是在Instagram上炫富的TCK。
Van Reken已將研究的課題擴展至「跨文化孩子」,以涵蓋更廣泛的全球化經驗。她解釋道:「我們集中討論TCK的優勢,可是卻忘記了,一個少數族裔小孩每天去上學,就是一趟跨文化之旅。他們也在學習適應跨文化技巧,但卻未有得到任何人的肯定。我認為我們對這方面的認識只是剛剛開始而已。」也許,我們只需靜待這種情況繼續發展,直至人人都擁有多元文化視野;那時TCK就會再次成為「普通人」。
第三文化孩子的前景將會如何?如果夠運的話,就會成為影響全球的主流力量。科技發達,加上旅遊日益普及,令世界變得愈來愈細小,而我們靈活變通的適應力和多元文化的背景,將成為日益重要的資產。
Credit: Mike Pickles
不過,當我以為我們正逐步邁向一個全球化及擁抱多元文化的未來,事實上卻事與願違,TCK似乎變得惹人討厭。大概從去年開始,特朗普當選、英國脫歐,還有在土耳其、菲律賓、印尼、中國等多個國家抬頭的民族主義情緒,令部分TCK感到震驚。我們覺得這些事情恍似向我們部分人摑了一記耳光,現在也許只有自我封閉和民族主義才是唯一的全球化事情。
雖然我明白這些事情為何發生,不過我這種世界公民過著寫意的日子,並沒有吃苦,我並沒有因為全球化受害,反而令我得益。同時,世界愈來愈小,很多人可能因此感到喪失了身份,這個世界已不如往昔這樣單純,因為帶著多元文化、對地方歸屬感模糊的TCK來臨,我們TCK代表在單一文化土生土長的人可能會抗拒和討厭的東西(見另文)。這難免令人感到諷刺,我們TCK一直在不同的文化苦苦尋找自我身份,現在卻輪到清楚知道自己文化所在的人感到備受威脅。
不過,Van Reken認為,即使這個世界在表面上看來出現嚴重的分化,TCK的多元文化視野仍可望將我們再次拉近。她表示:「我們對自己的底蘊來歷愈清楚,就愈有能力運用它來連繫其他人。」
說到底,TCK的出現只有一個原因,那就是我們的父母在某一天決定告別舒適的家園與安穩的生活,到外面去闖一番新世界。他們在異地建立新的家庭,更將這種新的世界觀植入我們的基因中。因為父母所作的抉擇,我們就此成為第三文化孩子。我們具備包容、開放,接納不同人和事的性格;我們足跡遍全球,而其他人亦會緊隨在後,最終成為我們的同路人。
TCK是個不斷增長的社群,他們亦以文字和音樂創作了不少作品,為探索跨文化身份提供別有見地的新角度
讀
Viet Thanh Nguyen的《The Sympathiser》以流麗的筆觸與黑色幽默,檢視越戰後的歐亞混血兒與第三文化身份。
Junot Díaz的《The Brief Wondrous Life of Oscar Wao》以波多黎各的西班牙式英語,描寫書呆子的童年時光,令人叫絕。
Mohsin Hamid的《The Reluctant Fundamentalist》探討處於東西方世界與文化夾縫之間左右為難的處境。
Marjane Satrapi的《Persepolis》以優美的圖像小說將伊朗和奧地利連繫起來。
Madeleine Thien的《Do Not Say We Have Nothing》細訴中國移民在加拿大的故事。
Zadie Smith的《White Teeth》回溯幾代移民小孩在倫敦的足跡。
樂
〈Constantly〉–Emmy the Great生於香港的唱作人Emmy the Great是歐亞混血兒,曾在倫敦居住,現定居紐約。她分別為這首歌灌錄了英語和國語版,向她的兩個文化根源致敬。
〈Immigrants (We Get the Job Done) 〉– The Hamilton Mixtape 原曲由TCK劇作家兼演員Lin-Manuel Miranda撰寫,由一眾嘻哈巨星以多國語言唱出,包括索馬里裔加拿大饒舌歌手K’naan、墨西哥裔美國歌手Snow Tha Product及英籍巴勒斯坦演員Riz MC(電影觀眾應對他在銀壇使用的名字Riz Ahmed較為熟悉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