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向來絕非魯莽的衝動派,但竟大膽坐上了陳舊的牛仔藍色四方形萬事得Bongo客貨車,準備開展為期一個月的新西蘭全國公路遊,而身旁的旅伴,是我在飛機上萍水相逢的新相識。
Kerstin和我乘搭同一班由香港飛往珀斯的航機,她是德國舞台設計師,我則是香港作家,彼此來自截然不同的世界,卻一見如故。我和她都是快將步入30歲的90後,剛剛脫離職場,對重獲自由有點不知所措,所以聊著聊著,便計劃來一趟環遊新西蘭的露營車之旅。若稱之為「計劃」也許言重了,我們其實只是「隨便談談」罷了。
事實上,我甚至不懂駕駛,貿然出發著實令人心裡發毛,但亦難掩興奮。我傳訊息給友人,表示自己「嘗試在勇敢和愚蠢之間摸索」,他回覆道:「只要不踰越中間那條界線,自然能玩得盡興。」他說得實在太正確了。
我們在初夏抵達奧克蘭,隨即向兩名年輕的德美混血背包客購入一輛小型貨車,內設床舖、廁所、儲水缸和污水處理系統,撐起車尾板更可變身廚房煮食,保證能「自給自足」,讓我們途中可隨時在公眾地方露營。
我們將座駕取名為「Matilda」,這位小姐其實隱患纏身:行車超過30萬公里、剎車時嘎吱作響,連對汽車一竅不通的我也深知不妙,還有右邊的客座趟門無法打開、左邊的車門則不能鎖上。當我們尚未啟程,已有一條輪胎洩了氣,全部看來都是不祥之兆。
儘管Matilda缺點多多,但我們仍然樂觀面對,認為她只是比較「有性格」而已。
新西蘭由南北兩大主島,以及約600個小島組成,幅員相對細小,卻匯聚了全球最豐富多元的地貌,包括活火山、巍峨的山脈和白雪皚皚的冰川,以至蔥蘢的樹林、清澈的高山湖泊和延綿數里的細沙海灘,短短一星期當然無法悉數「打卡」。由於時間所限,要盡覽千變萬化的風光,最佳方法就是寧缺勿濫,細賞慢遊。
我們從北島出發,一路南下,經陶朗加、羅托魯瓦、陶波和Tongariro Forest Park森林公園,直下西南邊陲的威靈頓,沿途透過Matilda傷痕纍纍的擋風玻璃窺看前路。接著,我們乘坐渡輪橫越庫克海峽,花三個半小時抵達南島的皮克頓,然後再沿西岸前行,穿過Franz Josef和Fox兩大冰川,駛向內陸高速公路,直抵基督城,途經南島四大湖泊瓦納卡、哈威亞、普卡基和特卡波,景色壯麗迷人。
羅托魯瓦因地熱活動(和因此傳出的陣陣硫磺臭味)而聞名,這裡有大量間歇噴發的熱泉、冒泡的泥漿池和嘶嘶作響的火山裂縫。在陶波,我們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前行,不知不覺走進了對外開放的溫泉公園,這是懷卡托河耀眼而冷冽的河水與Otumuheke Stream小溪在橋下交匯而成的天然溫泉池。我們整個下午就在冷熱之間的泉水中穿梭,老實說,我極為樂意整個夏天也留在這裡。
而到了新西蘭最古老的國家公園,有人推薦我們到Tongariro Alpine Crossing高山步道「輕鬆散步」,這裡的確景色怡人,只是整條登山徑長達19公里。我們早上在步道起點的停車場弄了乳酪和炒蛋,吃畢後即展開長達七小時的「散步」之旅,走遍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地帶,包括崎嶇起伏的炭黑色岩石、恰似火星地貌的紅土平原、碧綠澄明的火山口湖,以及長滿金色嫩草的山谷。儘管山頂雨雹交加,而我那脹紅的十指亦冷得失去知覺,但這裡的風景美不勝收,令人豁然開朗。
當然,旅程中總有幾天特別難捱。車上的儲水缸經常乾涸,而我們總是不知道怎樣重新注水,或把污水妥善排走。而且,沒有設備完善的洗手間和浴室始終不便,更別說Matilda有時根本無法開動,還有到處肆虐的沙蠅,沒錯,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沙蠅。我們於黃昏時分來到南島西岸的哈斯特,在杳無人煙的沙灘泊好車輛,然後奔向大海。就在此時,大堆小蟲突然從天而降,牠們看似沒有殺傷力,誰料我的手臂忽爾一陣劇痛,其後痛楚擴散至全身。翌日,我們的手腳有如火燒般灼痛,長滿紅腫硬塊,痕癢感覺足足持續了數星期。
在聖誕節那個星期,我們在普卡基湖旁邊停靠,這個碧綠的高山湖依傍著背後巍峨的庫克山,秀色可餐。我們在平安夜那天準備了葡萄酒、芝士和梳打餅,Kerstin則整個下午忙著搓肉丸和炸鷹嘴豆餅,並邀請了古靈精怪的比利時鄰居和一名法國青年共晉聖誕晚餐。這位小男生徒手爬下15米高的陡峭懸崖,取回他利用冷冽湖水冰鎮的飲品,果真膽識過人,他還貢獻出母親從家鄉布列塔尼寄給他的特產小龍蝦醬。我們盡情吃喝,在聖誕歌曲的經典旋律下載歌載舞,度過開懷一夜。
我碰巧在除夕前離開新西蘭,而Kerstin則打算在此多留半年,大雨為我們道別的時刻添上一絲離愁。我們駕車到森林,利用手上有限的食材,炮製了賣相欠奉的鬆軟香蕉班戟,佐以鄰居慷慨捐贈剛成熟的蜜桃,背後響起樂隊Bon Iver哀怨曼妙的音樂。
在整個行程中,我體會到最令人難以忘懷的,並非吸引我們接連拍照「打卡」的碧綠湖水或是壯麗山巒,而是一些簡單瑣碎,卻又不能略過的點滴:例如在滾滾的浪濤聲中徐徐入睡;一覺醒來看到如詩如畫的旖旎景致;在渺無人跡的沙灘中央放上「私家椅」,享受一杯沾滿細沙的黑咖啡;又或是在悠閒的下午一邊任由洗過的衣服在風中晾乾,一邊讀畢全本小說。每天,我們也不知道晚上將在何處就寢,這樣的生活反而較日常來得更豐盛,亦更為有趣。
這趟旅程到底算是勇敢還是愚蠢,誰能說得準?